怀旧,对于敏感多情的人而言,与其说是一种落寞伤感的情绪体验,倒不如把它划归到那类最不可或缺、最具自觉意识的心理需求里去——就像远行的旅人,总要时不时地掉转头去,瞥一眼旧居的方向,心里知道是看不真切也回不去的,却总要望一望才放得下心来继续朝前走。
陈丹燕大约就是这样一个旅人。那样苦心经营了四年才积攒出来的文字,其实只是从一大堆芜杂的陈迹里翻拣出一点尚未褪尽色泽的旧物,用加倍的小心细细擦拭了,也不舍得怎么把玩,只是一样一样地尽可能按原样陈列开,好大致揣摩出旧居的面貌来。
这座包罗万象的大屋子便是说不完、道不尽的旧上海。当年或喜、或悲,或浮华、或璀璨的种种传说其实并不足以充当昔日盛景的见证,对于大多数上海人来说,旧居的面貌始终像是蒙了一层面纱,暧昧而漠然。想来陈丹燕在动笔之前,是暗暗拿定主意要揭开这层面纱的,于是轻灵的笔触在大多数篇什里都极聪明地避开了机械的铺陈与罗列,在叙事和忆旧的层面上只是轻轻一点,然后便径直深入,把那一桩桩陈年事、一件件旧器物、一张张老照片细细掰开,好捕捉到渗透在这些物象中的气韵——那是整个上海滩的气韵,是作家所谓的“风花雪月”。
写作有了这样的企图,时空便不再是限制文字的樊篱了。陈丹燕可以端坐在万航渡路上的百乐门舞厅里气定神闲地捕捉三十年代的莺歌燕舞,也可以徜徉在九十年代的淮海路上感受时髦女郎追赶流行的脚步;可以带上一捧玫瑰去探访王元化和他那美丽的妻子张可,体味一份恬淡从容的人生,也可以徘徊在南昌路上的江青故居里捕捉当年蓝苹“热腾腾的欲望和恼怒的气息”;可以深入上海滩的大街小巷,也可以跳出这片地界,在大洋彼岸的国度里反过来探询旧上海的蛛丝马迹,遥望“镜子里的家乡人”。主题只有一个,角度可以很多,只有在如此多变的视角的关照下,上海的面貌才会是立体的,清晰的;上海的气韵才会是鲜活的,流动的。
渐渐发觉,其实在阅读的过程中,最为关心的并不是作者究竟寻到了什么,而是寻找这种行动的本身。正如怀旧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和结果,美丽的是怀旧本身。眼看着作者是那样小心翼翼地翻动历史的书页,生怕遗漏了什么,惊动了什么,你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仔细起来,用同样小心翼翼的目光打量周遭的每一位老年人,每一栋老房子,又是爱惜又是疑心地猜测他们背后隐藏的故事。你会按捺不住心头涌起的莫名躁动,忙不迭地翻到书后附录的地图,按图索骥地找到桃江路上的爱尔兰酒吧,福佑路上的旧货市场,非要看上两眼才会罢休。最后,你会不无满足不无快意地想,其实,你也是一个敏感多情、走了远路要回头张望的旅人。